同谷旧事：708年，大唐写经县令
一
景龙二年五月（708年），薛崇徽几乎把他这个月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写小楷上。他早已决定手写一部《大般涅槃经》，以纪念逝去多年的父母。这是个超过37万字的大工程，所幸世界从不低估孝子的意志。
薛崇徽抄写的笔头在麻纸里沙沙作响，一灯如豆里，这是个渐步入人生晚景的男人。它的弟弟在长安做武官，而儿子英彦已成婚多年，且育有子女。这看起来是一个兄友子孝，人丁兴旺的厚福之家。
薛崇徽居住在成州的同谷县，他是这里的县令。同谷地接秦州，西近吐蕃，這是一个能敏锐察觉军事异动，又能听到丝绸之路悠远驼铃的地方。
△唐代成州区划情况
在李唐建国后很长时间里，这里未必富庶，但能温饱自足，且不乏岁月静好。中国人对于这个地方的所有记忆，几乎是来自薛写《大般涅槃经》的40多年后，流落此地的杜甫，所留下的那七首“同谷诗”。
△同谷位于今甘肃陇南市的成县
薛家是同谷的贵族，他和弟弟崇暕、儿子英彦都称“上柱国”，这是一按制拥有30顷田的勋官，为唐时以军功授勋的最高一级。之后的颜真卿、柳公权，都有这一称号。
薛崇徽大概也会认为，如果儿子英秀不过早离世，他许也能获得英彦一样的荣誉，并且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对于这个早逝的儿子，薛崇徽的心里充满怀念，就在写《大般涅槃经》的5个月前，同谷大雪纷飞里，薛崇徽曾专门为他写下一部《金刚般若经》，这份来自老父于寒冬里为幻化亡子的祈愿，如今被收藏在上海图书馆。
写经该是伴随薛崇徽一生的，他传世最早的写经是在13年前，武则天证圣元年（695年），为“尊长”写的一卷《妙法莲华经》（国家图书馆），以及一卷《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藏处未详）。
2017年5月出现在北京保利拍卖公司春拍的《大般涅槃经卷九》（以下简称“保利17春拍卷”），据图像观察，是目前人们熟知的收藏于英国图书馆《大般涅槃经卷十》（S.2136）（以下简称“英国S.2136”）的前一卷。
薛崇徽（唐） 《大般涅槃经》卷九 保利17春拍
25×1040cm，约18.72平尺
不过两卷并非薛崇徽《大般涅槃经》（景龙二年）如今存世的所有，已知还有《卷五》和《卷七》尚在人间。
薛崇徽写《大般涅槃经》卷十（S.2136），局部，英国图书馆藏
薛崇徽写《大般涅槃经》卷五（BD14949），局部，国家图书馆藏
全部40卷的《大般涅槃经》平均每一卷的字数在9500字上下，即便不算《金刚》《莲华》《般若》三种，仅《大般涅槃经》四卷近40000字的墨字数量，同谷县令薛崇徽大概永远无法想到，他在1300多年后，几乎成为了唐代官员里，墨迹存世规模排行第一的人。
二
薛崇徽在现存4卷《大般涅槃經》的题记里都表示，全部超过37万字的大工程是他在26天里完成的，这意味着他日均书写超过1.4万字。
△保利17春拍卷
这个作业强度里保持如今所见的工整绝非朝夕之功，这手字同时还有着一种幽微的精秀和空灵，这是一略带腼腆的温良俊俏书生形象。
△保利17春拍卷 手机拍摄
“减笔”是了解薛崇徽本人一个尤为重要的观察点。
这些字也有不减笔的时候，但次数不多。他是有意为之的。而且也没有最减，只有更减，
薛崇徽同时代的写经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减写，但他这般对“我”“或”一类，在笔画数区区7数之上还要进行1个数的“光头上拔毛”手法，决定着他在唐人写经里的“小众”。
“繁则减除”——感到“繁”，就对笔画强制性“减除”，这一观点在隋代释智果《心成颂》那里，被认为是王羲之以来书学的重要科目，因此不能简单认为薛崇徽的减写是一种马马虎虎的写字法，相反，例证显示，你应该正视他的书学素养。
秘。该字【示】的右点，作【必】的左点，这种安排方法在欧阳询《三十六法》里被称为“借换”，这份书学经典指出这一科目的时候，使用的例子正是该字。
有时你会惊讶于这位县令对这一办法的特殊偏好，如，义。做大最后的【腰刀丿】，以补【点】用。
还有一种减写借换的例子，显然是临时性突发调整的，如，
则。左图，因为【貝】的外框气弱，导致框内排横后出丿时形势极差，他于是对丿进行了一次郑重的加壮处理，随后又借横折竖之末为【足】，虽然这次加壮处理和借用直接影响了右边【刂】的势力安排，但需要提示，这是在日书1.4万字的推进速度里做出的快速处理，这个方案在大脑中的生发时间相信以毫秒计，在书写的视角看来，严重不利的出笔条件下，高速疾驰的书写推进中，这不是平常的危机处置手法，虽然他最终的面貌未必如顺利把控时（右图）那般精致，但它显露出机巧变通的控盘手法堪称是教科书级的。
除了字的内部，这种形势突发变化时的紧急控场，还表现在字和字的关系上，如，
题记处，每一卷的内容文字都是相同的，英国S.2136如与保利17春拍卷相较，会发现它的【霑】字明显被拉长，且下部不接【珠】字，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乃在于行笔至此纸面不够，装两字空间不足，而写一字又显多余，于是拉长以做权宜之计。
这样的危机管理能力反映出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头脑。结合写经中大量“光头拔毛”减写和借换偏好，一个遇事优容应对，不认死规矩的人物形象悄然浮现眼前。
并非职业抄经人，不存在外部考核压力，是同谷县令薛崇徽在工整精秀的写经中，进行“薛氏减写”的一大原因。不过，写经毕竟是严肃活动，一方面是近40万字的佛经被写成了；另一方面，它是在规模性减笔里完成的，这个过程是取巧和打折扣吗？
其实以书写的视角看，这更像是透露出一种“别太累自己，佛菩萨看得懂就够了”的悠游和自在，它实际已是一种行“方便法门”的效果了，这与“不立文字”——连文字都彻底抛弃的“禅”相距多远？实际是大有玄机可以体味的。
薛崇徽的“方便”和权宜写字，实际反映着本人内心圆融和通透。书写能力到了一定层次又在“有为的”书写里演绎着“无为的”悠游自得，这绝不是一般的头脑和阅历所能达致的。一个连“我”“或”这样的字多一笔、少一笔都不在乎的严肃书写，其作者所为的工整和精秀，实际已有类似“以书为乐”“以书消日”的意味。因此薛崇徽的写经，与同期数量众多的职业写经人那样的工匠性、任务性书写不能归入同一个品类，如再观其题记的文采水准，它显然是一唐时头脑圆通的知识分子自在书写的精品和力作。
三
薛崇徽是在景龙二年五月初一开始动笔写《大般涅槃经》的，在3个月前，二月，一颗大星陨落于西南。几乎同时，中宗李显因韦皇后的衣箱有“五色云”出而进行了一次天下大赦，全国在这个春天还遭遇了一次大面积的饥荒。
这不大像一个平善年份该有的样子，不过薛崇徽很清楚，相比过去三年，这已是安稳的了。
三年前的那个冬月（705年），81岁的武则天在一些人的诅咒中死了。这个操盘国家20多年的老妇，是在这年的元宵节之后，被李显的政治力量以流血政变的方式赶下龙椅的。李显是武则天的儿子，此前曾被他母亲赶下帝位过一回，他在当年举行了自己第二次登基仪式，并把国号从“周”改还回了“唐”。
仅仅一年半之后（707年），也即是薛崇徽写《大般涅槃经》的前一个夏天，武则天的孙子李重俊也向他的父亲李显发动政变，这支政变武装在杀死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之后进攻皇宫失利，旋即溃败，而李重俊是在逃亡路上被叛将诛杀的，他那天的身份是太子。
身为大唐1500多位在职县令中的一员，薛崇徽在那三年里远远窥视过这个国家的每一次风云变幻，但是你休想体察到他内心的每一次波澜。这位盛唐国力跃升时期的边地县令，在亲历一连串家国玄黄乍变后，相信在很长时间里，还习惯于生活在武则天时代。回顾过去20多载春秋，女皇曾是这个国家的绝对核心，期间有15年，他写经的年款都写“大周”而不是“大唐”。
△乾陵武则天无字碑，咸阳，陕西
那曾是一个以佛、道进行儒家国家建设十分积极的年代，其中佛教参与的情况尤为热烈。
接续唐太宗时期玄奘一统译场的局面，菩提流志、实叉难陀、义净等一批中外翻译精英在武则天的支持下登上历史舞台；超级寺庙和佛像被建造；由她钦点的一支写经团队在长达6年的时间里持续写了超过3000部其为亡父母祈福的《金刚经》及《妙法莲华经》。这位曾经在人生低谷期出家为尼的政治家深信，佛以及仁孝，就该成为这个国家的核心价值观。
同谷县令薛崇徽以一己之力为亡父母等所写的数百米佛经，本质上，与他的女皇以国家力量为亡父母写的3000部佛经没有不同，他们都通过佛经书写表达追思和仁孝，又因他们的政治身份而拥有一种教化生民的意味。
这种从神都洛阳到千里之外陇右道小县，女皇与臣子、国家计划和个人意志的跨度，实际投射出了一个武周及后武周时代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的清晰图像，这个图像里，一个烟消云散1300多年的古中国，它的写经风尚曾是何等辉煌。
四
薛崇徽写《大般涅槃经》的纸张看起来十分紧实，它传达出的笔划外轮廓精丽程度，包括水与墨的透析能力以及“游丝”清浊反馈状况，都透露出它制作的水准，有人说这种纸在唐代“极为奢华”。
在朝廷对县令的工作描述中，薛崇徽需要负责同谷县域的行政、司法、财政、税收、文教等事务，然而他可以在26天里进行规模性写经的事实说明，政务并没让他有案牍劳形，他的生活和工作，是富足而宁静的。
这位县令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由唐建国时定调的“均田”制度被长期认真执行，持续开垦的荒地养活了越来越多的人口，在中宗李显第二次登基的那一年（705年），户部进行的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当时全国有615.6万户人家，而在刚建国时，这一数字约为200万左右。
薛崇徽从政期间，他所在成州地区的GDP据信相当不俗，因为有研究表示此期该地人口的增幅在陇右道地区的排行仅次于第一名的秦州。
但是帝国并不清楚它第二天将会驶向何方。
因武则天退位和去世而引发的政治再平衡并未因一年半之前太子李重俊政变被杀而进入坦途，就在写《大般涅槃经》的两年后（710年），薛崇徽和他的同僚们被突然告知皇帝李显驾崩了。当幼帝登基，韦皇后临朝称制一月不到，一名叫李隆基的宗室再度掀起政变，这次连皇后头颅都斩下的大动作改变了帝制走向，也为帝国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759年的同谷县恐怕已无薛崇徽的消息了，但它迎来了逃难的诗人杜甫，这个现年47岁的男人拖家带口到来，据称是受时任同谷县令的友人之邀，但是杜甫在同谷，遭遇的却是“儿女饿殍（死）者数人”的不幸。帝国在5年前开启了“安史之乱”，这是个薛崇徽写《大般涅槃经》的时代被神留置的病毒，它的爆发让帝国像一高速行驶的列车狠狠地撞上一面墙，繁华盛世瞬息间烽烟相望，大地游荡着孤魂野鬼，全国人口数一度锐减至193万户，为薛崇徽时代的30%。
在同谷，前一幅画面，是薛崇徽曾于此安详写经，时五月榴花火红，全家老小，不管工作生活何处，正衣冠楚楚，以一部400米的《大般涅槃经》，庄严供养；后一幅画面，是山雪正盛，杜甫衣不蔽体，拖一把白木柄锄头，在雪地里四处寻找黄独（一种类似山药的食物）。当他两手空空归来，孩子们饥饿得又呻又吟乃至垂垂死去，他挂念完三个身瘦的弟弟，又挂念起十年未见的妹妹，她还死了丈夫一人带着儿女，他们都在兵荒马乱里音讯全无。40多年的前与后，在同谷，驶向光辉的家国和驶向沉沦的家国，在同一个地方，进行了如此交汇。
同谷这个帝国很小的地方，显然窥见到过多关于盛衰的血泪了，就在杜甫离开后的第3年，吐蕃的兵马悄然到来，他们吞并了这个地方。
参考资料：
池田温 《中国古代写本识语集录》
黄修明 《唐代县令考论》
史念海 《论唐代前期陇右道的东部地区》
李建农 《中国古代经济史稿（中）》
方广锠 《唐景龙二年薛崇徽写《大般涅盘经》卷九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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